在物质贫乏年代,他为南开学子提供精神飨宴
华粹深先生在南开大学东村寓所(弥松颐摄影)
编者按:华粹深先生,著名戏曲教育家、戏曲史家、戏曲评论家、剧作家。1909年生于北京,1981年1月22日在天津逝世。华粹深先生从小酷爱京剧、昆曲、梆子等戏曲。1931年考入清华大学中文系,求学期间受到俞平伯、朱自清二位先生的器重。曾参加俞平伯、红豆馆主(溥侗)等组织的昆曲社,研习昆曲艺术。1935年大学毕业后,华粹深应聘到程砚秋、焦菊隐等创办的中华戏曲专科学校任教。1947年起,华粹深调到南开大学中文系任教。在南开任教时期,华粹深先生创立了南开大学小说戏曲研究室并任研究室主任,奠定了南开古典戏曲研究与教育的基础。华粹深先生还曾兼任天津戏曲学校副校长、中国戏剧家协会天津分会副主席、天津戏曲改进委员会主任,并以其社会影响力,吸引了许多学界知名专家学者作为兼职教授参与南开中文系的教学和发展建设工作。
华粹深先生有《华粹深剧作选》、戏曲评论《听歌人语》等传世。其代表剧作为京剧《哀江南》《窃符救赵》等。1959年为庆祝新中国成立十周年,由华粹深整理改编、俞平伯先生亲自校订的昆曲《牡丹亭》由北京昆曲研习社在长安剧院公演后广获好评。华粹深先生还整理改编了《秦香莲》《打金枝》《窦娥冤》等河北梆子剧目,其改编的《秦香莲》于1952年获得文化部颁发的第一届全国戏曲观摩演出剧本一等奖。天津河北梆子剧院的《窦娥冤》舞台演出至今仍以华粹深先生改编版为底本。
华粹深先生与戏曲界常有往来,据华粹深先生弟子、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宁宗一先生记述,俞振飞、梅兰芳等昆曲、京剧大师曾应华先生之邀来南开给学生表演昆曲折子戏。教学过程中,华粹深先生经常带学生到剧场观看戏曲演出。宁宗一先生说:“从事戏曲研究与教学一定要重视‘场上之曲’,这是华先生奠定的优良传统,我不忘记华师的言传身教,所以有一次我带1979 级学生集体去北京看戏,那次经历让学生们至今念念不忘……华先生的人格精神对我有很深的影响。这种人格精神不是空洞的,他以自己的身体力行给了我们最深刻的教育。”
华粹深先生收藏有近千张戏曲唱片,下课后时常邀请学生到家中听唱片。华粹深先生弟子、人民文学出版社编审弥松颐先生曾撰文《东村36号听唱片》(文章为弥松颐在华粹深先生逝世30周年追思会上的发言稿,2014年收录于《问津·华粹深纪念集》),深情回忆自己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求学于南开大学时应邀到华先生家中听戏曲唱片的光景,记录了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南开中文系教师给学生们提供的精神飨宴。值华粹深先生逝世43周年,“文化名人与百年南开”栏目推出此文,以飨读者,亦资缅怀。
东村36号听唱片
弥松颐
进南开大学正门,“大中路”南侧,有一片旧平房,教职员所居,是为“东村”。中文系的华粹深教授,就住在东村36号的一座平房里。
初谒华师,是在上个世纪50年代末,我去古典文学教研室办事。在一间敞亮的屋子里,我见到一位五十岁上下、略有点“谢顶”的学者,身着整洁的深色中山装,略现清秀的脸上,一团祥和,正襟端坐在大长桌子前。有人小声对我说,这就是华粹深教授。在早,我从“德和金玉永”的中华戏曲专科学校和戏曲报刊上,就知道华先生,是一位戏曲教育家和戏曲评论家。我办完了事,便“鲤趋而‘赴’庭”,想和先生说话。初次谒见,说什么好呢?搜索枯肠,请教一下有关齐如山的情况吧。因为我在汇文中学念书的时候,就把齐如山的那些有关“国剧研究”的铅印、直排、线装、长条开本的书,一本一本地读完了。华先生听完了问话,平静地说:“他去了台湾,听信了传言,本是不该走的。”接着又讲,有谁谁没走。直到若干年后,我读到宝文堂出版的《齐如山回忆录》, 从其出走之艰难,印证到了华师“他本不该走”这句话的分量,和对老友的惋惜、怀念之情。
华粹深先生在南开大学东村寓所(弥松颐摄影)
为了“投师所好”,我又抖落出来家藏的一些老唱片,诸如“百代”“高亭”“蓓开”“美国胜利”等等公司的出品,向先生请益,先生说:“这些我都有。梅先生的我还有一些,有空你可以到我家来听。”由此,便开启了我和华先生二十馀年的师生情谊。
开头说的东村36号,是一幢西式小平房,没有院墙,大门两侧开着两扇很大的窗户,共住两家。一进门是长直的过道,右手住着教汉魏六朝文学史的王泽浦先生,左手处,住着华先生。排闼而入,只见一间很大的铺着木地板的客厅兼书房,窗外绿阴匝地(华师在窗外开辟了一小块花圃),室内香气清幽,没见什么特别的陈设。倒是数盆长满青苔、毛茸茸的山石盆景,摆放在窗台上、书案上,巧秀玲珑,般般可爱。再有,就是那两溜倚墙而立的半人高的唱片柜子,和一个德国制造的落地式留声机了(也有齐腰高)。这样大的留声机,我也只是在汇文中学的音乐教室里见过,放出声音来嗡嗡的。说到“汇文”,华先生也是该校毕业的呢。
每次到华先生家去,虽然是“谒师”,但是华师母总是把学生当客人招待,沏上极香的茉莉花茶,放在我和华师对坐的小茶几上,然后坐在一边,静静地听着爷儿俩说话,或者偶尔插上一两句。华师母姓黄,讳湘畹,国学大师黄公渚之女。
在装满层层唱片的柜子里,有一本蓝格“练习本”的目录,华师让我看目录找唱片,随便听。说实在的,捡什么听,我也没谱儿,因为自己知道的本就不多。那么,捡最“老”的听吧,我挑,华师站在留声机前放。老谭的《卖马》《打渔杀家》,似乎还不如乃孙富英听着过瘾;“老乡亲”孙菊仙的《桑园寄子》,一如其照片,苍老衰迈,直去直来;早期的伴奏,就是一把京胡,吱扭吱扭,单调得很,而华师听来(当然是无数遍了),仍然津津有味。余叔岩的唱片,华师收集得最全,“十八张半”一语,最先我就是在这儿听到的。那时候,我喜欢听的也仅是清亮、高亢、花哨、俏皮。对于当世著名的须生,华师并不怎么“感冒”,倒是极力推崇余腔,什么字韵啦,唱腔啦,人物情绪啦,逐一品评。可惜我这个白痴,对于先生的“听歌人语”,一点儿也没记住。
先生出身贵胄,本姓爱新觉罗,三岁时,即被大人们抱着去“听戏”,所以,俞平伯老人说先生“于旧京名剧,博闻多见,粲花评泊,如数家珍”。听唱片时,华师讲过这样一个故事:汪大头(桂芬)和谭老板唱堂会,汪的《洪羊洞》,谭在后帘偷听。汪的嗓子本来就“冲”,知道谭在此,于是更加卖力气,唱到《病房》时,“怕只怕熬不过尺寸光阴”,越唱越来劲。此时谭老板笑对陈德霖说:“汪老板嗓子真冲,一会儿我看他怎么‘死’!”这就是唱腔要为剧情服务、声情并茂的道理。而今,演员们则不大注意,一些“大赛”,像是在跟嗓子较劲。
华粹深先生致弥松颐先生的信札
还有一事未忘,就是“四功五法”中的“手眼身法步”,华师说,其“法”,乃“发”(头发)之讹,即“甩发”功也。还有,《打渔杀家》的“渔”,应是“鱼”字,然而沿习既久,想改也改不过来了。(后来,我似乎觉得,“渔”字亦可通,谓“渔人”萧恩之被打也。)听累了,华师便拿出怹收藏的一些小字画给我看,如梅先生画的达摩,款属“畹华”,荀、程、姜(妙香)诸先生的仕女、花鸟、扇面等等。华师边看边说:“这是梅先生亲笔写给我的——外面要的字,有时他请别人代笔。我说,你一定要亲自给我写。这就是他当着我的面写的。”
在华师家,我还听到一张夏山楼主和吴少若合灌的唱片,是什么戏,记不得了。夏山楼主是菊谭名票,本名韩慎先,印象中的是满宫满调,圆润自如,有点像雷喜福。华师说:“吴少若你大概不知道了,是吴小如。”嚯,吴先生的名字早充耳闻,在北大讲中国文学史课,可以从先秦一直贯到明清而享誉杏坛。真想不到这位学问大家,还是戏曲当行。在我的惊奋之中,华师又讲起了和吴氏昆仲的交谊。(近承小宁兄向吴老请示,吴老说,自己和夏山楼主一共合灌了三张唱片,即《李陵碑》《鱼肠剑》和《桑园寄子》。夏饰杨继业、伍子胥和邓伯道,吴饰杨六郎、姬光和只有一句唱词儿的邓元。)大学教师录制京剧唱片并公开发行者,似乎也只有吴先生一家。
老唱片听多了,就听新唱片。一般的唱片都是78转,三分钟一换片,起来、坐下,非常麻烦。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还制造出了一种36转的,“密纹”慢速唱片,一次可以听七八分钟,踏实多了。听的是“通天教主”王瑶卿的教学唱片,是教刘秀荣时录的。啊呀咿唔,师生二人,一递一口,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非常珍贵的资料。华师和我静静地、认真地听,师母在旁笑着说:“真不知你们俩在听什么!”事隔三十多年,一次九届政协全会上,我在通往餐厅的大通道处,遇见了刘秀荣老师。我向秀荣老师说:“当年,我听过王校长教您时的录音唱片。”秀荣老师马上说:“噢,是慢转的,密纹。”并为我能听到这样一张藏在阴山背后、不为人知、而现在还能记得起来的唱片,感到高兴。我还跟秀荣老师“套磁”:“您和春孝老师的《得意缘》,京白、韵白相加,真真是名副其实的‘风搅雪’,嘴皮子干净利落,莺啼宛转,掉在地下砸个坑儿,恰如‘京音大欣赏’一般。”秀荣老师说:“全本《得意缘》,共12出,现在只唱《教镖》《下山》两出了。”我知道能唱全本12出的,当年只有荀慧生先生一人,于是就问秀荣老师:“您能唱全出吗?”秀荣老师说:“学过,我还能唱。”现在听秀荣老师的录音,或者“音配像”,感觉到其功底磁实,远非一般,的是得到了“通天教主”的真传。
寒家多年来也积存了一些唱片,像梅先生的《西施》、程砚秋的《贺后骂殿》、王又宸的《托兆碰碑》、萧长华的《请医》、马连良的《火牛阵》《清官册》、高庆奎的《哭秦庭》《逍遥津》等等,最晚的一张,也是“高亭唱片”录制的裘盛戎的《连环套》,唱词儿仍是“将酒筵摆至在分金厅上”“河间府为寨主坐地分赃”,而不是现在的“聚义厅”和“除暴安良”。除去京戏以外,还有一些杂片,如乔清秀的《王二姐摔镜架》、文金舫的《老妈辞话》、白玉霜的《双蝴蝶》《珍珠扇》、何质臣的《才子佳人》、刘宝全的《长沙对刀》,以及张寿臣的《地理图》、焦德海刘德智的《拴娃娃》等等。我常以这些唱片的“老”和“杂”而得意。想不到,这些东西,华师府上竟然大部分都有!华师收藏梅片,为国内之钜,最为齐全。有时为了一张唱片,甚至不惜重金,从海外购回。华师唱片,收藏宏富,人民政府也极为重视。有一年天津发大水,为了防止先生的平房受淹,而把全部唱片转移到了中国大戏院楼上,俾使免遭灾难。
和善的、细声低语的华师,万万没有想到,这半屋子的盖世奇珍,在1966年的盛夏,行将上缴尚未上缴之际,就在“破四旧”(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中被砸个粉碎,投向火堆中。
“文革”后期,略微松动点儿,华师可以来北京了,约我和吴乾浩兄在北海后门见面。通过华师的“关系”,我们可以进入北海公园。那时的北海和景山,都被江青霸占着,不对外开放。我们见到了劫后馀生的华师,仍然是那么从容、安详,腰板直直的。此行确实“走了后门”,而且也真是从“后门”进入的。沿着东岸湖堤南行,到了东门正对着的石桥处停下,有战士把着,不能前进,白塔也甭想上去了。又原路折回。路上,华师问我:“小弥,那个时候,你怎么敢给我写信?”我说:“我觉得您不是‘三反分子’。”我不敢触动华师痛处,就问:“您的那些梅、程、字画呢?”华师惨然地说:“早就没了。”我急切地又冒失地问:“那座大的落地留声机呢?”华师轻轻地“唉”了口气,摇了摇头,没说什么。后来,我知道,也是随着那一批唱片,被砸碎的。
华师一生清白正直,敌伪时期,不随从乃祖宝熙赴伪满就业,而独存北京,潜心传业,与世无争。临终前不久,在病榻上,还与大弟子宁宗一先生说:“此一生中,这恐怕是最令我动心的事情了。”
华师病重,不能作书,在那种情况下,还艰难地给我写信:“你讲传奇,所选唱片均合适,只是应增选《长生殿》及《邯郸记》的‘扫花’(朱传茗唱)。《长生殿》有俞振飞的‘闻铃’‘哭像’(这两张是俞的佳作,解放后录的)。我想,这课应该注意分析曲文,最好讲《游园》及《夜奔》。《夜奔》经常演出,还可以让他们看看演出。”(1979年1月2日)又说:“梅、韩的唱片以韩较好,梅唱京昆,韩是北昆,均不如袁萝庵唱的那两张。袁唱的正宗昆曲,较韩、梅均佳,可托小吴从戏研所借。这两张,南大中文系却尚保存无损。”(1978年12月2日)我想,华师对唱片的“动心”、痛惜,绝非一己之私。
华粹深先生辞世后,其弟子宁宗一、黄克、吴乾浩、弥松颐、鲁德才、许祥麟、薛瑞兆等搜集、编辑、整理的《华粹深剧作选》(末附戏曲评论集《听歌人语》),于1984年6月由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
2021年,宁宗一教授等组织召开的华粹深先生逝世40周年追思会暨华粹深学术思想研讨会在津举行
华师生于1909年,病逝于1981年1月22日,年甫“中寿”。“不获于明时展其素抱,增采艺林,志长运促,恸惜何言!”(敬录俞平伯老人语,载《华粹深剧作选·序言》)
NANKAI UNIVERS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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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问津·华粹深纪念集》
图片来源:宁宗一 弥松颐
整理:韦承金
尾图:王爱莹
编辑:连佳玮 郭威
审核:吴军辉 郭威 高雨桐